你的心里有鬼II:神仙肉

阴阳斋,通阴阳,活人撞客问鬼事,死人开口询阳事。叶老板主阳,十八般武艺驱鬼辟邪,陈先生主阴,食百鬼煞气无所不能。
1
虔诚地许下心愿,神,将治愈你的痛苦。
村庄名曰“化终”,出现于近两年。但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,便有了一批虔诚的信徒,在来到化终村之前,所有人都曾经历或正经历着残酷且令人绝望的痛苦。
疾病折磨着这些绝望的信徒,他们或是癌症晚期的老者,医学判处了他们死刑,再无受苦治疗的必要;或是从未奔跑和欢笑过的孩子,身上插满了管子,在无菌的病房内,懵懂地认识这个世界;或是突然被厄运砸中的青年,晴天霹雳一般,被摧毁了人生。
但在这里,他们得救了。
信徒们身穿素洁的衣衫,无论老少,无论尊卑,皆怀着敬畏,跪伏在神仙塔前。
这是化终村所有信徒所供奉的神仙塔。白塔两丈之高,无门无窗,只有一个小小的口子,连最小的婴儿都钻不过去,它用红布盖着。巫师歌颂着神的慷慨和英明,在神仙塔前起舞,大声地说着:“虔诚地许下心愿,神,将治愈你的痛苦!”
鼓声大作,一双双眼睛像饥渴的饿狼,紧紧地盯着神仙塔上的那块红布。他们跪在地上,双臂向前方举起,嘴里嘶吼一般恳求道:“神啊,请赐我肉!神啊,请赐我肉!”
咚!
最后一声鼓声落下,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。他们屏住了呼吸,保持着双臂高高举起的姿态,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红布,期待着……
巫师停止了舞蹈,他的嘴角忽然泛起一抹令人胆寒的笑,目光森森地从每一张饥渴而又疯狂的面孔上扫过。终于,巫师宣布了神的意思,点出了其中一名信徒的名字:“康修文。”
一名枯瘦的老人颤了颤,霎时间喜极而泣,颤颤巍巍地起来,几步踱到那块红布前。在老人的身后,是无数道充满怨恨、嫉妒的目光,但这些,老人都顾不上。
巫师拍了拍老人的肩膀,老人再一次在那神仙塔前跪下,他一手捏住红布的一角,再一次高声呼道:“神啊,现在你就要为你面前的信徒,赐下肉!”
红布掀开,一块血淋淋的生肉就在这黑洞洞的口子里被伸了出来,捧着那生肉的,是一双只余下白骨的手。
老人惊喜地双手捧过了那血淋淋的肉,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去。满嘴的血色让老人干瘦的脸上,狰狞万分,他嘿嘿笑着:“我有救了,我有救了……”
这就是神仙肉,来到化终村的绝望之人,只需虔诚地许愿,这块神仙肉,总会落到你的手上,让你如获新生……只要你,永远地留在这儿。
2
阴阳斋被一阵寒风撞开了门,铃铛被撞响,第一次有鬼魂上了门。
叶苗愣了愣,彼时她正在调和丹砂黄泥制印,沾了满手的泥,一摸脸,便又沾了满脸的泥。
大门忽然被撞开,叶苗看着那一阵风卷来的佝偻影子,鬼相模模糊糊,应当是死去不久,家属尚未办好后事所致。这是个女鬼,还是个年老的女鬼,背部佝偻,像凸起了一座小山峰。
来客与叶苗相对无言,这阴阳斋内有陈公虞浓重的鬼煞之气,胆敢闯入,不是极厉害的鬼物,就是执念极深、死后不肯离去的鬼物。叶苗一时摸不准对方的来意,不好轻易开口。
“求叶老板做主。”
还是鬼物先开了口,果不其然,是老妪的声音,幽幽旷旷。叶苗咽了口唾沫,硬着头皮回应道:“何人登门,所求何事,阴阳斋做驱鬼辟邪的生意,婆婆,别是找错了人。”
“求叶老板做主。”
得,车轱辘话来回说,就这一句,也不说到底要做什么主,可把叶苗急死了。
里间忽然传来一阵寒意,叶苗知道是陈公虞来了,正顶着满脸满手的泥,一脸无可奈何地回头看他。没等陈公虞开口,那老妪忽然说了新词儿。
老妪远远地候着,也不敢往阴阳斋里头多踏进一步,只诚惶诚恐求道:“求叶老板做主,化终村去不得,孩子要送他爹去,托了梦也拦不住。求叶老板做主,化终村去不得,孩子们会听叶老板的劝。”
这老妪大约是做了鬼后,听说了阴阳斋的名声,只知道阴阳斋里头,有位叶老板,却不知叶老板是个小丫头。直到见了浑身鬼煞之气,令人战栗的陈公虞,老妪才将陈公虞当成了主事的人,道出了所求之事。
刚才那来回说的车轱辘话,是要叶苗去请“叶老板”呢!
这把叶苗折腾得气也不是,不气也不是。还没来得及多问,那老妪的魂体便飘飘然散了,大约是家属那边,请了人度她。
没头没脑地被登门的鬼客恳求了一番,叶苗仍是一头雾水,眼睁睁看着老妪还没把话说清楚就走了,叶苗无奈摊手,问陈公虞:“现在怎么办?”
鬼登门有所求,应了是要办的,没应是要回绝的,像刚才那样,既没应承,又没回绝,叶苗也说不准是办还是不办。
还是陈公虞见多了这样的事,不冷不热地应了句:“未说清楚的诉求,会有人登门替她说。”
“哦……”叶苗听罢,便也没多再上心。
3
被陈公虞说中了,次日一早,便有人登门了,把阴阳斋的大门拍得砰砰直响,这大清早的,气人……
叶苗只好打着呵欠开门,这回的访客是个中年男人,从头到脚穿得都还算得体,是个事业有成的生意人。一进门,便开门见山道:“这里是阴阳斋吧?我要找叶老板!我的个亲娘哦,接连几天做这个梦,死去的老娘非要我来一趟!”
没想到,照着梦里母亲的嘱托,还真找到了这处阴阳斋。为了这一点,男人就不得不信这个邪。
得,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,想必这就是被那老妪托梦的儿子了。老母亲是这样一阵风撞破门卷进来的,儿子也是这样一大早砰砰砰,就差砸门进来的主。
叶苗没好气地请人进来,茶也不泡了,直入正题问道:“问化终村的事是吧?令堂劝你别去,你就别去呗,非和故去的令堂较什么劲!”
男人名叫刘俊茂,是做建材生意的,老父老母年纪大了,便也相继病倒了。
刚刚办完老母亲的丧事,这头老父亲吵着嚷着要刘俊茂送他去化终村住下。说是有人告诉他,不少药石无医的人,被送去化终村后,便又活过来了一般。那儿神奇得很,有个神乎其神的神仙塔,能赐令人摆脱病痛和死亡的神仙肉……
人老了,总是越发怕死的,老头又是个自私的,老伴刚走,顾不得伤心,就顾着怕死了!别说刘俊茂也恨不得那所谓的化终村真能治愈老父亲的晚期癌症,就算是不行,他刘俊茂也不敢和一个濒死的老头对着干啊!
但接连几天做同一个梦,老母亲来来回回就说这句话,让他来找阴阳斋叶老板。一天两天便也算了,这么多天了,刘俊茂越想越不安,终于一大早来拍门了。
本还心怀了几分侥幸,叶苗这话一出,刘俊茂当即变了脸色,不得不信了,十分为难道:“那化终村,真的去不得?”
“恕我直言,我并不知那化终村是个什么地方,在哪里,但令堂曾求到我阴阳斋,让我劝你打消这念头,你照着办就是了。”叶苗这也是实话实说,此前她听都未曾听说过化终村。
“但我父亲吵着嚷着非去不可啊,我若是拦着,老头子怕不得恨我一辈子?亲戚不明就里,不得戳我脊梁骨?就算我劝老头,老头也不肯听啊!
“要不……要不请叶老板,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吧?那地方要真有问题,您是专业人士,您劝的话,我父亲没准能听,万一没毛病呢?我父亲这个情况了,我不能忤逆他的意思啊。”
叶苗刚想推脱,刘俊茂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支票单,写了个诱人的数字推到叶苗面前。叶苗顿了顿,轻咳了几声,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地拐了个弯,“好,好吧……”
4
这一趟,叶苗后悔了。
鬼知道这所谓的化终村藏在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大山里!叶苗上吐下泻地熬过了一趟专机,又晕晕乎乎地转了几趟火车,剩下的山路十八弯全靠开车上去。
这刘俊茂是个孝子,全程雇人抬着那时而糊涂时而暴躁的老头子。
叶苗已经悔得说不出话了,脸色竟比陈公虞还苍白几分,有气无力地靠在陈公虞的肩膀上,有力气时,就唉声叹气地用脑袋撞一撞陈公虞的肩膀,哭丧着脸抱怨道:“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哦,见钱眼开……”
陈公虞微微皱了皱眉,终于冷飕飕地开口:“停车。”
刘俊茂虽然看不出陈公虞和常人有什么异样,但陈公虞的周身莫名地泛着寒气,且为人冷峻,不苟言笑,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在时下也不多见,刘俊茂也知陈公虞不是一般人。他既然开了口,刘俊茂便有些神色紧张地刹了车,问道:“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两位大师?”
叶苗也是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向陈公虞,“到了?”
陈公虞点了点头,也没说话,便冷着一张脸打开车门下来了,叶苗和刘俊茂没敢耽搁,也跟着下了车。
后头的车也跟着停了下来,刘俊茂让人把老爷子抬了下来。
此时他们正处于山间,陈公虞却是微微皱着眉,一言不发地看向对面的峰峦叠嶂,许久不言不语。
这荒山野岭,气氛一时间沉闷得让人紧张,老头子虚弱地睁开了眼睛,似乎也在等着陈公虞和叶苗说话。刘俊茂见状,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又问了次:“两位大师……是不是,有什么问题?”
对面就是化终村所在的大山了,而此时陈公虞让人停车,肯定是这化终村有什么问题,叶苗也不得不严肃起来。
但这里距离化终村,却有十分远的距离,看着是在对面的大山,但今天都不知道能不能开到那儿。隔得那样远,叶苗实在感知不到问题所在。
良久,惜字如金的陈公虞终于开口,缓缓道:“地理之学,一曰地利,二曰地脉。地利者,审山川之险易,设关梁以立国。地脉者,相其阴阳、观其泉流,大而建都立邦,小而卜宅营葬。”
叶苗是阴阳师,并非地理这一流派的,因此一时也没能领会到陈公虞此言的意思,便问道:“啥意思?”
5
陈公虞低头看了叶苗一眼,并未有丝毫不耐,犹如往日教导叶苗符文术法一样,一字一句详细解释道:“我虽算不得精通地理之学,但也知地形有分、敛、仰、覆、向、背、合、割。此地敛覆背割四样全占,乃恶形。”
叶苗顺着陈公虞的目光往对山看去,深山之中雾气缭绕,看得并不很真切。但陈公虞刚才的话,叶苗似有些领会了,只是仍不能看出什么端倪来,便问道:“那化终村,和这个恶形,有什么关联?”
“峰峦模糊、手脚仿佛,其势如鱼失水,如木无枝,毫无生意,是大凶之局。”陈公虞不冷不热地看了眼刘俊茂,冷哼了声:“别说活人居住于此了,就是死人葬在这儿,其后人也必定贫贱,遂以死绝。”
因此这样的地方,怎么可能会有能令病人逃脱病痛、延年益寿的好格局?与其说化终村是个临终者最后的希望之地,倒不如说,是他们的葬身之地!
此地凶恶,只有死局,没有生局,非但不是下葬入穴的好地方。活人,更不适宜生活在这种地方。
“爸,你也听到了……”刘俊茂小心翼翼地劝说着被人抬下来的老头,试图让他打消继续走下去的念头,趁早返回。
“哼!”老头忽然哼了一声,他不能说话,却激烈地捶着手,好像要恶狠狠地咒骂刘俊茂。再显然不过了,回去也是个死,那化终村却有可能给他一线生机,老头怎么可能因为叶苗和陈公虞这样的外人的几句话,就改变主意?
此情此景,老头更是顾不得自己若是死在了这死局里,会对子孙后代的气运有什么影响。
“爸……”
刘俊茂还想再说些什么,但见老头情绪激动,刘俊茂又是个实打实的孝子,只好一面哄着老头,一面哭丧着脸求叶苗和陈公虞道:“两位大师,您看,都到了这儿了,我爸也是不见到真相不死心,非说那里头有人病得快死了,去了化终村后就好了。不如,咱就去一趟,让我爸看到了真相,死了心再说吧?”
这也是没办法的事,刘俊茂的态度虽好,言行之间也是极为尊重叶苗和陈公虞的意思。但生意人便是生意人,精明得很,叶苗若是不答应,这荒山野岭的,靠他们两条腿,怕是也下不了山。
6
抵达化终村的时候,是次日中午。
来迎接他们的,是个老者。和刘俊茂的老父老母一样,都是癌症晚期患者。
刘俊茂几个月前还在病房里见过这位老者,当时老者的家人都已经替他办好了出院手续,听说是医生劝走的。老人家到了这个节骨眼了,实在没必要再受化疗和药物的苦,不如接回去,做好临终关怀,让老人走得舒服些。
“康叔?”刘俊茂对能在这里见到老者的事很是诧异,当时老者被接回去的时候,都快没气儿了!
刘俊茂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确认得千真万确,此刻对方不仅没死,还能走能动,竟然跑来村口迎接他们!
“小刘啊!”康修文和刘俊茂打了招呼,又问了几句刘俊茂老母亲的状况,惋惜了一番。
见刘俊茂的老父亲瘫痪在那儿被人抬着,便安慰道:“不打紧不打紧,来了化终村就有救了,多少比咱们那会儿还严重的人,吃了神仙肉后,都好得很!不过……这两位是?”
“阴阳斋叶苗。”叶苗自报了家门,但表情却一派凝重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陈公虞始终一言不发,神情冷漠,看也未看康修文和刘俊茂等人,径直撇下众人往前走去,才丢下话道:“皆是找死!”
叶苗不敢耽搁,追了上去,这才和陈公虞一样冷着一张脸,跟在陈公虞身边低声道:“都是死气,那老头肩头三把火都灭了,也是这两天就要死的命!但是……”
但是叶苗还是想不通,为什么对方却能走能动能说话,看起来,不像是要死的人……
“去看看再说。”陈公虞并没有多说什么,问题必是出在所谓的“神仙肉”上了。这化终村死气沉沉,是死局中的死局,毫无生路可寻,但这些将死之人,却好像摆脱了痛苦……
“此局,有点像……”叶苗疾步跟着陈公虞,心中却若有所思,好半天,才一拍脑袋,“像不像喀哈县长寿村所遇到的情形?!”
喀哈县长寿村是阴阳斋曾经处理过的一个案子,村子里的老人分明已死,却如行尸走肉,鬼魂难以离体。当时李青松欲炼化不死之人,却不得其法,因此才有了长寿村的怪象。
“不一样。”陈公虞淡淡道,“这里的人未死,只是必死无疑。”
就像……有人用了神仙肉这样诱人的幌子,将无数将死之人,集中在了这儿,只等待时日到了,将他们通通处决……
7
前方鼓声大作,有人穿着素白的衣衫在疯狂挥舞着袖带,虔诚的信徒跪了一地,向前方高高地举起了双臂,祈求道:“神啊,请赐我肉!神啊,请赐我肉!神啊……”
一双双眼睛里早已失去了人性,仿佛只剩下了贪婪的兽性,声浪一阵高过一阵,男女老幼皆紧紧地死盯着前方的神仙塔,红布鲜红得诡异。这浪潮,竟然让叶苗不禁一阵毛骨悚然,抱住了自己的胳膊,感到恶寒。
这是在做什么……
红布被人掀开,那黑洞洞的口子里,一只枯手,忽然捧出了一块肉。叶苗只看了这么一眼,竟当即被恶心得捂住了嘴,险些要吐出来。
那在人们眼里鲜红的生肉,新鲜得诱人,在他们看来,更是救命的稻草。所有人看到那块肉,就仿佛贪婪的旅人看到了净水一般,他们张大了嘴,期待着那块肉能赐予自己,甚至有人,对此垂涎欲滴……
但在叶苗眼里,那块“神仙肉”的真相,却是一块恶心的腐肉。肉早已失去了新鲜的血色,在那双枯手之上涌动着,就仿佛,那块生肉里,有什么活物一般……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,而这里的所有人,却仿佛没有闻到一般。
忽然,那块肉就像突然察觉到了叶苗身上那异于常人的生气一般,竟越发涌动得厉害。它突然蹿了起来,活过来了一般朝叶苗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,一摊烂泥一样试图附在叶苗的脸上。
“骨降!”陈公虞低喝了声,提醒叶苗道,“厌胜物制之!”
这是一种降术,以人骨血肉为引,以生气为食,这一块肉看着是死物,却与活物无异。叶苗一旦被它覆到了脸上,这东西就会啃噬她的血肉,从七孔之中钻入身体内,再吞食人体的五脏六腑……
一旦尽食五脏六腑,人就会变成一个空壳,死状极惨。惨死之下,生魂必然生怨,戾气冲天。
好在此物并不难对付,它就像吸血的水蛭一样,只有沾上了,才会被吞食血肉。但若在这之前以极刚极阳的厌胜物制住它,便会顷刻间化为一团污秽的血水,失去作用。
这块肉原是不会这样失控的,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垂死之人,毫无生气。陈公虞亦和常人不一样,唯有叶苗的生气太甚,才让此物反常。
8
眼见着一块散发着恶臭的蠕动的生肉朝自己的面门冲了过来,叶苗的面色猛然一变,连连往后退了几步。
好在陈公虞的话像是一剂定心丸,叶苗突然冷静了下来,抬手往身上一摸,摸出了一方桃金泥印,末尾系着长长的黄色穗子。叶苗拽着穗子迅速往自己手上缠了一圈,然后手沾一纸黄符贴在了泥印之上。
那块肉并没有智慧,是不知道拐弯的,叶苗将泥印往前一送,下一秒,肉便不偏不倚撞在了泥印之上。那上头的黄符当即像包粽子一样团团将这块肉包了起来,坠了下来。
坠在地上的“神仙肉”当即疯狂地涌动着,却怎么也冲不破一张分明单薄可撕的黄纸。
“乾为天,坤为地,天地万象皆出乾坤,你这邪祟竟然还敢往我的乾坤桃金泥印上撞!”叶苗嘴里恨恨说着,执着方方正正的桃金泥印,盖章一样用力地朝那团肉拍了下去。
啪……黄符包裹下的肉块,当即碎成了肉泥,随即化为了一团污秽,不再动弹。
“那,那是什么……”
虔诚的信徒原是愤怒的,神仙塔和神仙肉在他们眼里是无比的珍贵,但随着叶苗的一番动作下来,那团肉,竟瞬间发出阵阵恶臭,肉泥中,有恶心的碎骨和头发钻了出来,动弹了几下,就死寂了。此情此景,令所有人惊恐。
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叶苗突然面色难看,急迫地问陈公虞道:“他们怎么办?”
这里的信徒便没有那么幸运了,他们日日苦苦来求神仙肉,又心甘情愿地张开嘴,将肉吃了进去,那岂不是……这些邪祟之物,早已进入他们的体内,吞食着他们的血肉,麻痹着他们的神经。
并非神仙肉真的有治愈病痛的功效,一切痛苦仍纠缠着他们,只是因为吃了神仙肉的缘故,他们察觉不到这痛苦,但这不代表,他们能多活一天。相反,他们只会死得更快,更惨!
陈公虞漠然地摇了摇头,“没办法。”
他知道叶苗心善,但这种东西,不沾上则已,被它沾上了,必死无疑。况且,就算有办法,来这里的本就是将死之人,救与不救,没有任何区别。
现场乱得不行,慌乱的信徒开始质疑神仙塔里到底是什么东西。他们先是冲向了巫师,可巫师顷刻间便像变戏法一般,蔫在了地上,众人直到此时才发现,所谓的巫师,竟是一方纸扎人!
他们愤怒地开始抄起任何能使用的工具,砸向那神仙塔。从红布遮盖的洞口开始,试图用力凿开一个大洞,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!
赶来的刘家父子见到地上恶心的肉泥和血水,竟被吓到了一般,慌里慌张地让人发动了车子,试图逃离。慌乱之下,刘俊茂甚至忘了折返回来招呼叶苗与陈公虞一道上车。
听到远方车子发动的声音,叶苗这才回过神来,气急败坏道:“嘿!这是人干的事吗!”
9
“不好。”陈公虞忽地沉下了脸来,一手紧紧地扣住了叶苗纤细的手臂,喝道,“这是一个局……快走!”
陈公虞的话音刚落,那被砸下来的神仙塔当即塌出了一个口子。那碎落的砖石上,竟刻着镇鬼的符文,在被砸落之前,那符文面是对着神仙塔内部的,因而先前叶苗和陈公虞并不能看出更多的端倪来。
此刻那神仙塔忽然发出轰隆隆的微震,疯狂的信徒们全然失去了理智,丧尸一般拼命往神仙塔所在的位置涌上去。霎时间,一阵怨气冲天,神仙塔内部镇鬼之法被破坏了,顿时从里头冲出了无数道困死在那儿的冤魂厉鬼……
而那神仙塔内,白骨堆积如山,还有些腐肉沾在上面,死去的时间都在一两年内,并不长久,可也足够恶臭冲天……想到这些走投无路来到化终村的人们所食神仙肉,或许尽出于此,叶苗的腹部忍不住一阵阵翻滚……
就在此时,更惨烈的局面出现了,那些食过神仙肉的人们,忽然间变得面貌狰狞。他们痛苦地在地上打滚,嘶吼着,张开嘴时,便吐出了一块犹如刚才被叶苗拍死的肉泥一般的秽物。
紧接着,他们全都突然瘪了下来,被掏空血肉的躯体,像干枯的稻草人一样,顷刻间失去生机。一时间,鬼气冲天,又添新鬼……
“我们快走……”叶苗被吓得立刻想要逃跑,像刚才那对刘家父子一样,但很快,她便发现了陈公虞的不对劲。
此时的陈公虞面色痛苦,像是在极力地隐忍和克制着自己。他的面色苍白,单膝跌跪在地,双手艰难地撑在地上,肩膀隐隐地颤动,但下一秒,他的眼底便失去了一贯的清明和冷峻,发红的眼底燃起嗜血的光芒……
“陈公虞……”
叶苗惨白着脸往后踉跄了一步,霎时间狂风大作。她眼睁睁地看到那张牙舞爪的黑气从陈公虞的体内冲了出来,就像上次吞噬被困在纸奴中的魂体一样,疯狂地涌向了那肆虐的亡魂,黑气向猎食的触角一样穿透一具具亡魂,将它们撕碎、吸食……
“陈公虞……”
叶苗愣住了,身处怨气冲天的狂风之中,她像僵化的石头一般,就连呼吸,都仿佛被扼住了,失去了思考的能力……
这就是,陈公虞失控的样子吗?他无时无刻不再隐忍和克制着自己,他是陈家家主,上家阴阳师中最出色的人,他生前年纪轻轻便负有盛名,他骄傲、清高,奉守着天道,即便是为了鬼,为了非人非鬼的存在,他仍克制着自己,从不滥杀无辜……
可眼下……陈公虞的眼底,失去了理性。
叶苗并非恐惧这样的陈公虞,她唯独恐惧的是……陈公虞该如何接受,这样的自己……
10
“曾经许下虔诚的愿望为了活下去的人们来到了这个村庄,却又都将迎来更加惨烈的死亡和怨恨。”轮椅上的楚蜀,竟眼含了几分慈悲,画面真是诡异至极,好像真的怜悯这些惨死的亡魂一般。
他的身侧,站着年轻的男人,身后一柄铜钱剑,身上一袭百家衣,看着远方那冲天的怨气,竟有一刻的迷惘,质问道:“你设下这局,到底想做什么!你要我看的,就是这些?!”
楚蜀却对方不羁的质问恍若未闻,只自言自语一般,喃喃道:“陈公虞以百鬼煞气炼化,一向自负清高的他,怎么能容忍自己成为吞食鬼煞为生的怪物?
“他不想大开杀戒,而今我送上现成的大礼,这无穷无尽的冤魂煞气啊,于他而言,就像干渴垂死的人落入了甘泉里,像饥肠辘辘的饿狼进入了羊群中,他控制不住的。”
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!”方不羁几乎要拂袖而去。
“方不羁,方家祖上如何风光,却没有任何一代人,有本事摆脱短命的天罚诅咒。你们方家,不就想活下去,甚至……长生吗。”
楚蜀不紧不慢地开口,方不羁的背脊果然一僵,顿住了脚步,一言不发。
“你似乎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意义,难道甘心赴死吗?就算你甘心,你的叔父们可不甘心,你永远无法摆脱他们的束缚,除非,你有死去的决心。如果有,那天你就不会从高高的废楼之上走下来,你应该跳下去。”
楚蜀的话,霎时间让方不羁面色煞白,他被戳中了软肋。欲望,就是最大的软肋。
哪怕,他的欲望,仅仅是活下去……
“我要你知道,就是陈公虞这样自负清高的鬼物,我也有办法将他驯化,为我所用,更何况你?”
楚蜀云淡风轻地说着,而今他走的这一步棋,只不过是要摧毁陈公虞所有的骄傲罢了。他终于成了,他最不屑的人,陈家那些鬼物所制的魂汤,从中汲取那点煞气,已经不足以满足陈公虞了。
至于方不羁,他是逃脱不了这个局的,他的命运,早就和方家上下,牵扯到了一起。
再怎么折腾,都是无济于事。
11
“谁能让你平息,让你冷静下来……”叶苗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些反应,她发抖地抬起了头,忽然想到了什么,“我,我能,对吗?”
思及此,叶苗早已将方才一瞬间的恐惧抛诸脑后,她像飞蛾扑火一般,扑向了陈公虞。
腥风血雨袭来,那从陈公虞体内涨开的冲天煞气,就像无数把利刃一样。叶苗的脸上、身上、脖子上,顿时破出了许多锋利的口子来,但她却不管不顾,紧紧地抱住了陈公虞。
狂风迎面如刀割,将叶苗的长发吹得逆风狂舞,衣衫碎裂,但叶苗始终死死地抱住了陈公虞,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,不畏那刀割风剐。
“陈公虞,我能,对吗……”
她哽咽着,紧紧闭上了眼睛,那浓烈的血腥味,不知是从周遭传来的,还是她自己的。
终于,耳边传来了低喘的声音,那属于叶苗的血腥味,瞬间让陈公虞发狂的眼底,有了一丝清明。
紧接着,他便低低地垂下了头来,抬起双臂,将伤痕累累的叶苗拥入了自己的怀里。她的背部,此刻没了衣衫的遮蔽,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一道道伤痕,绽着鲜血。
周遭万籁俱静,鬼哭狼嚎渐渐消停……
“这是一个庞大的棋局。”陈公虞低喘着气,将叶苗拥在怀里,口吻却是前所未有的疲倦,“我们都在局中。”
“你怕吗?”叶苗闭着眼睛,她似乎早已预见到了,那将发生在未来的,极其惨烈的一幕。金光笼罩下的她,碎骨重生,血肉重连,惨烈无比。可即便是那样,她也早就做好了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准备,只要陈公虞无所畏惧,她就不怕。
陈公虞并没有回答叶苗的问题,只是声音低沉到了极点。
“从前方家的所作所为,也不过是冰山一角,是这局面上的一枚棋子。但现在,楚蜀试图将我们也变成棋子,而他要博弈的人,是一个超乎天道的存在……而陈家,是试图将博弈双方,都毁灭的人,这个局,谁也逃不掉。”
他唯一的畏惧,就是叶苗,被牵扯进来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叶苗问他。
“在我身边,会很危险。”
“我不怕!”叶苗似是知道陈公虞要说什么,她紧紧地搂住了陈公虞的腰,口吻坚定,又有些发脾气,“你不要说下去了,我不爱听。”
“你也看到了,我已经,控制不了我自己……”陈公虞分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,不允许自己再次伤了她。但今日这个局,他输了,几乎要摧毁陈公虞的骄傲和自负,如今他的所作所为,和大开杀戒、枉顾无辜的怪物,有什么区别?!
“我说了我不爱听!唔……”叶苗终于睁开了眼睛,红着眼眶,激烈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和坏脾气,她忽然抬起了双手,小小的身躯里,爆发出了蛮横的力量,霸道地捧住了陈公虞的脸,堵上了那张淡薄的唇……

(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:临北)
她不爱听的话,他不许说,不要说,以后也不要说……
编者注:本文为《你的心里有鬼II》第十二篇。本系列每周日更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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